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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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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6章

申時行回到主院的時候,吳氏嚇了一跳,只見他雙目有些發怔,口中也是念念有詞,吳氏以為對方是喝了酒了,上前準備攙扶,卻被申時行伸手揮退,自己一個人背著手往祠堂的方向走去。

吳氏有些不滿地收回手,詢問底下隨從怎麽回事,那隨從自己也不清楚,只道是和鴻臚寺的秦大人談了一會兒公事,出來後就如此了。

確認了申時行沒有飲酒,只是找人談了事情,她也就將心落回了肚子裏,看申時行這副樣子,今晚是不準備回來睡覺了,直接叫人鎖了院門,洗漱一下準備回臥房休息了。

隨從看著院門被“碰”地一聲關上後,當家主母連勸都沒勸一聲,也沒管大人今夜有沒有吃過晚飯,當真是……

隨從知道今夜是休息無望了,只能無奈跟著自家老爺的步伐,往申家祠堂方向走去。

吳氏自從申蘭若被申時行放跑之後,心裏就怨懟上了申時行。

她前頭幾個兒女長大成人後,婚事都很順,兒子們不管是科舉進士,還是入朝為官,都很妥帖,沒有讓她再操一份心的。

就這個小女兒,從小身體不好,又當作男兒般養大,成人了後吳氏又要想辦法把她的左性扳回來,可是說花費了最多的心思在這個女兒身上。

眼看著女兒越長大越懂事,她也開始給女兒尋摸親事了,結果倒好,突然說要去學醫,然後就跟著李時珍跑了!哪怕對方是名醫聖手,吳氏也無法接受。

她更加無法接受的是申時行居然在沒有和她商量過的情況下,就同意了這般如同玩笑般的請求。

而今申蘭若已經外出學醫小半年了,這小半年來,申蘭若每個月都有寄家書回來,家書中詳細描寫了她一路上的所見所聞,以及她如何學醫辯藥,又如何跟著師父一起進出深山老林尋找藥材,幫忙校對《本草綱目》,甚至於還有跟著師兄們一起行醫,將一些疑難雜癥也寫了出來,當時自己的思考,師父、師兄們的論證,最後開方子、針灸,是否痊愈等都一一道來。

申蘭若並沒有報喜不報憂,她的家書就和一頁頁流水賬似的,近乎是平鋪直敘她所經歷的一切,每每派人送回申府,都不能算是一封家書,而是厚厚的一個包裹。

這個包裹一旦到了申府,每次都是要先送到當家主母的手上,吳氏一開始賭氣,不想看,對申蘭若先斬後奏的行為實在是氣不過。但是看著放在桌上的厚厚一疊家書,吳氏最後還是忍不住看了。

看了之後,吳氏就收不回自己的眼睛了,一直從早上看到了晚上,那天就連午膳都是匆匆吃了幾口就讓人收拾了下去,晚膳更是破天荒的沒有為全家人去準備,只推說自己身子不爽利,讓仆婦們給申時行父子準備了,自己繼續窩在主院看申蘭若的家書。

吳氏一開始是痛心疾首的,她看到了申蘭若一路上的不容易,通過她的文字描述,知道了外頭老百姓的艱難困苦,看到申蘭若旅途上因為馬車壞了又偏逢大雨,被淋了個落湯雞,只能冒著大雨和師兄施勤一起幫忙推陷在泥地裏的馬車,吳氏忍不住抹著眼淚罵了一聲“該!”

好好的千金大小姐不做,非要跑出去學什麽醫,現在吃盡苦頭了吧?但是又在心底暗罵李時珍和施勤兩個大男人,居然好意思讓個小姑娘家家做這種事,又是心疼又是好氣又是埋怨。

可是隨著申蘭若繼續鋪陳開來的文字,吳氏也看入了神,仿佛她和申蘭若一起,經歷了旅途中的種種困難,看到了許多困於後宅中從來不曾了解過的事情,尤其是看到申蘭若師徒救了一個被逼跳河的女子時,又是連連哀嘆女子之多艱。

直到看到最後一個字,申蘭若終於順利抵達了湖廣黃州府,在李時珍所開辦的“東壁堂”正式落腳了。

等看完之後,吳氏整個人既是松了一口氣,又是悵然若失,雖然已經有了女兒如今住所的通信地址,吳氏憋著一股氣,還是沒有給過回信。

然而,自她收了第一封信之後,吳氏的生活中每天都有了一絲新的期盼,一直到吳氏收到了第二封信,這回她得了信就拿到自己臥房裏看了起來,一看就是一整日,等看完之後已經到了掌燈的時候,看著滿室的名貴古董字畫、高床軟枕,帳幔生香,吳氏生平第一次產生了一種意趣寥寥之感。

她靠坐在床頭,眼睛有些幹澀,幹脆閉目養神,腦海裏卻浮現出女兒一手拿著饅頭,一手奮筆疾書的樣子,房間不大,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衣櫃,就連梳妝臺都沒有,但是她卻過的怡然自得。

女兒小的時候沒有受過閨訓,總是喜歡邊吃邊玩,有時候還會盤腿坐在椅子上,十分的沒規矩,每次吳氏見了,總要念叨兩句,而申蘭若也會快速地坐端正,低頭認真挨訓。

可是在這厚厚的家書背後,吳氏第一次跟著女兒一起,感受到了自由的味道,外邊天地廣闊,事情忙忙碌碌,生活艱苦樸素,卻每日充實且開心,為每日學習了更多的知識,認識了更多的人,做了更多有意義的事情而開心。

申蘭若在信裏寫道:以前女兒不懂,為什麽聖人每日需要三省吾身,我在家中每日無所事事,根本省不出什麽名堂,可是到了外邊才知道,每日要經歷的事情太多,要反省的事情也太多,倘若不去反省自身,那麽同一個錯誤就會明日再犯,我就永遠都長進不了。而女兒要是在外邊長進不了,那麽就不能長本事繼續行醫,就永遠也不會成為一個受人尊敬的醫者。

吳氏看到這段話的時候,頗有感觸。

在後宅內院,一切都圍繞著夫君和兒女打轉,一切以他們為先,而她自己能為自己多想什麽?仿佛是個提線木偶似的,她只是吳氏,早就不是那個雲英未嫁的吳碧婉了。

女兒的任性妄為吳氏慢慢地還是原諒了,可是面對申時行,吳氏卻時不時地沒有了好臉色,不知道是受女兒影響還是怎麽的,吳氏有時候看到這位申首輔,心裏的火氣就不打一處來,但是又要克制住自己內心的火氣,繼續做一個端著的申府主母。

只是到底,沒有再像以往一樣對著申時行各種噓寒問暖,落的臉子比以往多多了。

好在,申時行自知理虧,一幅大人不記小人過的樣子,卻讓吳氏看了更加氣結。

吳氏沒去過問申時行到底怎麽了,此刻的申時行也不需要任何人在自己身邊影響自己的思考。

他有些踉蹌地命人將祠堂的門關上,自己跪在了當中一處的蒲團上,望著那一排排牌位,有些迷茫,又有些不知所措。

迷茫、不知所措這些詞,不應該出現在一國首輔身上,但是如今卻真實的表露出來了。

申時行的腦海裏一遍又遍地分析著秦修文的話,他說大國鬥爭,不應該只考慮武力的高低,武力是最基本的保障,更漫長的是和平時期的鬥爭。在和平時期時,需要通過經濟、文化、政治不同的方面對蒙古部落發起進攻,這些進攻是春風化雨似的,甚至還要在一開始讓對方感覺占了大便宜,只有這樣,才能在悄無聲息之中改變一個民族的靈魂和根基。

申時行作為大明最實際的掌權人之一,他的眼界、他的思想,絕對不是一個庸庸碌碌之輩,他必須具有縱覽全局的能力,才能看清遠方的航線,才能不至於讓大明這艘巨輪觸礁擱淺。

所以,當他深刻思索了秦修文的話之後,他發現,這個方法是切實可行的。

武力或許不是大明最擅長的,但是文化、經濟、政治思想方面,他們中原人上千年的沈澱,一脈相承的底蘊,源遠流長至今,蒙古人何以匹敵?否則大明也不會稱呼蒙古人為蠻夷之輩了,就是因為不開化,才成為蠻夷。

而秦修文就用這些為刀劍,為武器,用百年時間為跨度,對他們進行攻城掠地,這實在是開無人能創之先河!

何人,目光長遠到可以以百年為尺度?到那個時候,別說自己早就灰飛煙滅了,就是年輕如秦修文,也早就入土了。

勝利或許是屬於未來的大明人的,而起初制定策略的人,卻在百年之前!

光是想到這裏,申時行背後就一層一層地冒雞皮疙瘩,麻意從手臂一直蔓延到臉頰,雙目直直地盯著列祖列宗的牌位,但是看過去的卻是一片虛無。

秦修文的計策,不僅僅宏大,他後面每一步,都有更加詳細的計劃,一環扣一環,只要蒙古人答應了這個契約,簽下了這個幫扶協議,申時行就知道,蒙古人已經跳進了秦修文挖的巨坑裏,再也出不來了。

而蒙古人會跳進去嗎?這是毋庸置疑的,若不是秦修文掰開了揉碎了和他講明白,就連申時行都看不懂裏面的門道。

申時行一向是知道秦修文有本事的,甚至可以說是個天才,但是申時行從來不認為自己掌控不了秦修文,在申時行看來,一切的一切都有跡可循,就算是張公在世,自己也能揣度出他幾分心意,秦修文再天才,那也是個人,而人,總是有許多缺陷的。

但是今晚的一場談話,讓他徹底重新審視了秦修文此人,這人不僅僅是個天才,還是個鬼才!

他的思想仿佛沒有禁錮之地,能夠在天地間任意遨游,神鬼莫測。

這樣的人,不是普通的利益可以交換、不是普通的黨爭可以傾軋,他早就跳出京城朝堂的樊籠,如同一個巨人一般看向整個大明,擡手間欣然放下一子,就可動山河。

如此可怕,又如此,幸運。

此人生在大明,應當是所有大明百姓之幸。

有這個人在,大明的前方,就連申時行都開始有些看不清楚了。

他本應該是大明的領路人,而現在,居然出現了一個比他更合適的領路人。

在秦修文面前,申時行以往的殫精竭慮、蠅營狗茍顯得如此可笑和不值一提。

若這個人只是比自己強一點,申時行會想要毀滅他;但是如果這個人比自己強太多,申時行也感覺到了自慚形穢。

申時行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之前,沈沈地磕下了一個頭,心中的想法漸漸清晰,面容再次肅穆堅毅起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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